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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址上的灿烂

2020-05-08 09:24:28 来源:光明日报 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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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黄传会

  矾山不是山,是我故乡小镇的名称。

  造物主竟然如此眷顾这个偏远的浙南小镇,矾山已探明的明矾石储量达2.4亿吨,占全国80%,世界60%,遂有“世界矾都”的美称。新中国成立后的三四十年间,“明星牌”明矾就已经声名远播,大量使用于造纸、制药、印染、净水、食品添加、水产品腌制……

  矾矿是温州最正宗的产业工人发源地。钢钎与岩石的磨砺,捶打出矿工的铮铮铁骨与百折不挠的秉性;结晶池脱胎换骨般的提炼,赋予矿工纯净、朴实的心灵。

  小镇虽小,却因为是矿区,早早通了公路,架了电,还有工人文化宫和业余篮球队。印象最深的是,1957年矾(山)灵(溪)公路通车,午后,一辆卡车从水尾山脚徐徐驶来,停在新落成的汽车站前。人们围着这个“怪物”指指点点,它没腿,怎会走路?

  1969年我离开小镇,应征入伍。

  多少次被人问起“哪儿人”,答曰“矾山人”,并不忘补充一句:“家乡盛产明矾。”“明矾?”对方还在疑惑间,我又说:“明矾可以净化自来水。”“哦,明白了,明矾还可以炸油条。”对方恍然大悟。

  世世代代的矾山人,以明矾为生,与明矾共荣。万万没想到的是,有一天,明矾会带来烦恼,会造成危机,明矾甚至将家乡的父老乡亲逼上绝境。

  矾山采炼明矾开创于宋末明初,至今已有600多年历史。矾矿一直遵循《天工开物》所记载的“水浸法”炼矾技术,沿用“焙烧”“风化”“溶解”“结晶”四道工艺。这种古老的、粗放式的生产模式,其产生的矾渣、矾浆、矾烟等“三废”,严重污染、破坏了生态环境。雪上加霜的是,明矾的主要用途是自来水净化,可前些年,自来水净化已经找到了更安全、更环保的替代品;有关部门还下文禁止明矾作为食品添加剂。为了保住几千名工人的饭碗,矾矿苦苦挣扎了几年。矾矿像是打了败仗,这回是输在工业化进程中的科技上,老工艺、老产品,必然会被淘汰。

  矾矿不得不宣布停产。矾矿停产,不是因为资源枯竭,而是作战略性的资源储存。

  能吃苦、有闯劲的乡亲们开始自救。他们精通矿山井巷技艺,很早便走出大山,参与矿业、公路铁路、水利水电、军工等隧道工程建设,足迹遍布全国各地,远及世界十几个国家。然而,这仅仅是劳务输出,无法根本解决矾山本身的“短板”。

  有一年回家乡探亲,乡亲们告诉我,有传闻准备将矾矿废弃的矿洞,改做城市的垃圾填埋场。

  “矿洞怎能埋垃圾?”

  “不能让垃圾污染矾山人后代。”

  “‘世界矾都’不能败在我们手里。”

  百年老矿,难道真会因为明矾而衰落?

  矾山的下一步该怎么走?矾山的明天会是怎样?从乡亲们热切的目光中,我强烈感受到一股激流在涌动,渴望变革,期待涅槃,却苦于还没找到最佳突破口……

  哲人说:“如果自己的脑袋不够用,那就去借用别人的智慧!”

  鹤顶山杜鹃花开时节,国际工业遗产保护协会中国代表、北京大学世界遗产研究中心专家应邀来矾山考察。

  在几百年明矾采炼留下的矿洞口、煅烧炉、风化沉淀池等多处采矿、炼矾、附属建筑本体等遗址前,世界工业遗产研究专家久久不愿移步,两眼一次次发亮:矾矿遗地因其矿种的唯一性、生产工艺的独特性、遗址的原真性和完整性,在全国乃至世界上都是富有特色和保护利用价值的。他们向矾山人指出了一条矾矿转型的新路——申报世界工业文化遗产。

  2014年5月,国际工业遗产保护协会(TICCIH)主席P·E马丁携专家组来到矾山,考察后,马丁说,矾山矾矿遗址的专有性、唯一性、原真性和完整性,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称赞“这是一次神奇美妙之旅”。

  根据《下塔吉尔宪章》,工业遗产具体指:“凡为工业活动所造建筑与结构、此类建筑与结构中所含工艺和工具以及这类建筑与结构所处城镇与景观,以及其所有其他物质和非物质表现,均具备至关重要的意义……工业遗产包括具有历史、技术、社会、建筑或科学价值的工业文化遗迹,包括建筑和机械,厂房,生产作坊和工厂厂矿以及加工提炼遗址,仓库货栈,生产、转换和使用的场所,交通运输及其基础设施以及用于住所、宗教崇拜或教育等工业相关的社会活动场所。”工业遗产是工业文化的重要载体,记录了工业化进程中不同阶段的重要信息,根据该定义,矾山矾矿诸条件基本符合。

  矾山人如梦初醒,原来身居宝山不识宝!矾矿申报世界工业文化遗产的梦想,点燃了矾山人压抑已久的激情。

  新街桥头成了民间申遗“论坛”:

  “申遗有甚好?”

  “申遗成功了,来矾山参观的人就多了。”

  “人来多了人气旺啊,矾山会变成旅游胜地!”

  “真不懂那些老矿洞、老高炉,怎么一夜间就变成‘文化’了?”

  “申遗成功不成功另说,关键是要将矾山的历史和文化保留下来!”

  政府申遗。

  民间申遗。

  百姓申遗。

  矾山的老百姓将申遗看作是自己的事,发自内心想去做,申遗将矾山人的心凝聚在一起。

  一位小学生放学回家,一进门便对爷爷说:“阿公,你过去当矿工有甚故事吗?我帮你记下来。老师说了,申遗需要老故事。”

  一位退休老工人自学作画,将炼矾历史和工艺画成了连环画,留与后人。

  矾山人脾气急,申报晚了会被别人抢走似的,民间自发成立了“矾山矾矿申报世界工业文化遗产研究促进会”。矾矿博物馆、矾都矿石馆、矾都奇石馆、矾矿“矾文化”体验基地等场馆先后建成、开放。

  最重要的是将那些老矿洞、老厂房、老物件、老工艺、老故事完好无缺地保留下来,而这些,都需要老百姓参与。

  申遗还在紧锣密鼓之中,去年10月,国务院公布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矾山矾矿遗址”赫然入列。

  我又踏上家乡的土地,遇见熟人,首先被告知:“矾矿成国宝了!”

  傍晚,再次走进福德湾古街。这个始建于明洪武八年(1375年)的古村落,已经入选中国历史文化名村。走在古街包浆的石阶路上,两旁是爬满古藤的青石老屋,一股淡淡的乡愁不由得从心头涌起。

  不远处,便是“矾山矾矿遗址”的核心区:采矿遗址、炼矾遗址、附属遗址和传统民居依次布列。这些浸染着过往岁月的风霜雨雪,承载着老一辈产业工人难以割舍的记忆的遗址,是矾矿从古代、近代至现代工业发展的见证。

  我注视着这些历经几百年风雨剥蚀、依然默默挺立的遗址,耳旁似乎传来矾矿采矿工独特的软锤号子,看到炼矾车间结晶池里晶莹剔透的明矾珠……遗址无言,可此时此刻,我却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智慧、力量和精神。

  遗址是古代先人留下的脚印,我们将踏着他们的足迹走向明天——历史就是这样一截一截地延续,文化也是这样一代一代地传承。

  落日的余晖,洋洋洒洒,灿烂无比。

[责任编辑:丛芳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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