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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迭不休的海浪——读陈毅达《海边的钢琴》

2020-09-10 19:34:41 来源:中国艺术报 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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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王久衔

  陈毅达的长篇小说《海边的钢琴》讲述了主人公金大成在丧妻多年后按女儿要求回到家乡海龙屿,和不期而遇的钢琴教师杜品等人之间发生的纠葛。动荡的生活和游移的情感相互对照,使金大成的精神世界不复安宁。小说最后用一个开放性的结尾,让矛盾的爆发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有趣之处在于,尽管小说的文本理解并不复杂,作者依然在小说写作的艺术技巧上展现出了自己的功力:小说的边界转化为翻迭不休前赴后继的海浪,文字也犹如海浪,面朝一处反复诘问。作者善于勾连文本各处的细节,下笔腾挪汇聚成连绵的海浪,一波波拍向深蕴的主旨。

  例如小说的第一章,虽然整体的时间线只有连贯的一条,但是陈毅达通过剪切和拼贴,用回忆的方式创造了四条线:隐藏的现实的主线、倒叙的回忆副线、回忆副线的回忆线、副线的回忆线的回忆线。作者在其中不断自由切换,将浑然一体的小说背景分隔为层层涌来的海浪,既各自相对独立成为再次起笔的落脚点,又彼此勾连可以随意流通——写作技巧上的叙事手法和人生经历的成长阶段悄然重合。所以,当小说写到后半部分,倒叙中的中年危机串联上现行的窘迫困境,作者又通过金大成脑海里片刻的闪念和回忆,让知青岁月和初恋时光突然浮现,这无疑是作者在童年记忆与青年时光之间有意识的重新分隔。

  阅读过程中,读者会感受到时间是如何塑造着金大成,以及金大成面对现实的拍击又是如何窘迫不安。他的窘迫看似只是在女儿给他安排的相亲对象和女儿不知道的、他的实际情人之间犹豫不决,但事实上远不止如此:单位调动被卡的社会窘迫、身体老去的窘迫、背叛亡妻的道德窘迫、难敌传销的价值窘迫……这一切如同翻迭的海浪,一步步拍击在这个中年丧妻的男人身上。

  对金大成来说,以一方死亡而结束的婚姻关系,产生了远比合法离婚的婚姻关系更强大的道德束缚,这种道德上的负罪感无以排遣而影响深远。事实上,金大成对亡妻的怀念、对岳父母的歉疚以及对世俗眼光的畏惧,使得明确而干脆的社会法律束缚,转变为模糊而没有底线的自我道德束缚——金大成找不到自我情感上的判断标准,始终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背叛了亡妻。

  金大成的形象是封闭的,他所有的行为和思想都有明确的根源,语文教师的社会身份与中老年男子的生理属性共同构建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决定了他可以在外力的干预下艰难移动,却又时常在内力的作用下濒临自我崩溃的险地。女儿金小可的形象则要开阔许多,她有卓越的学历背景和耀眼的工作经历,思维方式也显得多元而开放,因此她的每一次“回来”都会给小说注入一些新鲜的成分,不仅推动小说情节朝着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也让金大成的形象趋向充实和丰满。

  金大成对钢琴的眷恋是贯穿小说始终的一条线索。这既是金大成这一人物形象的基底,同时在另一方面对人物之间的关系埋下伏笔。对钢琴的喜爱深深影响着金大成的人生轨迹,但他对其始终停留在远观的状态而无法真正走近。他在几段情感中的被动,也是他并未能走入他所希望的身心合一的传统关系的暗示。

  陈毅达利用叙事的跳跃巧妙地引导着女性角色,让她们在各自的情境中款款出现,彼此泾渭分明又暗潮相通,连缀成不绝的海浪裹挟着金大成。于是,深藏在金大成情感世界里的,身体衰老的恐慌、无法与独立儿女交流的失落、对“三观”落后的困惑等等一一暴露,成为他与世界脱节的无力的表达。这就不仅是情节上或者人物成长中的一波三折,同时也是时代浪潮的浓缩。金大成不再只是金大成,而成为某些处于生活动荡中的中老年男性的一个鲜明代表。这个群体所表现出的整体性的畏缩与不适应,是小说探讨的主题,也是我们需要寻找的答案。

  发表在《当代》上的《海边的钢琴》 ,文本里的标点符号依然是精简而省略的:人物语言的“冒号+上下引号”被直接用“逗号”代替。传统意义上,固有的符号隔断了整体的叙述,增加了小说内部的声部,从而丰富了文本的意义。但这一切被陈毅达都消解了,取而代之的是弱化的复调声部和一泻千里的主观叙述。换言之,话语不再是孤立无援的自我表达,反倒是更像统一视角下的娓娓道来。

  有一点值得关注,陈毅达在借杜品之口介绍传销的时候使用了两种语气不尽相同的表达:一种是带有煽动性的宣传口号,另一种是更为冷漠的知识性叙述。这使得善与恶的截然对立中出现了含混的灰色地带,理性的善良、冲动的心软、盲目的猥琐、冷静的邪恶依次排开,一波波袭上金大成的心头。他企图拯救杜品而无能为力,想要帮助学生宋水月却自顾不暇,种种复杂难言的心绪构成了《聊斋》中书生与“狐仙”的爱恨纠葛的当代复写。从这点上,宋水月的悲剧不可避免。传销百般变化的话术固然可以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一再地上钩,但究其根源仍是金钱与资本对传统精神道德和伦理价值的冲击。

  海龙屿处在历史变革的交汇点上,资本的注入、政策的倾斜、人口的汇聚,使怀揣着天真幻想的杜品和宋水月时常感到困顿。而身不由己的又何止她们?金大成的悲哀由此而生,尽管他也“迷糊于悲哀的具体成分” ,但小说还是给出了些许指向,比如“个人命运的沉浮不过是时代的钢琴曲里一闪即逝的微弱音符” 。

  陈毅达近年接连发表两部长篇小说,均与“海边”有关。一部是《海边春秋》 ,一部是《海边的钢琴》 。“春秋”重在笔削历史,记载宏观的社会现实,“钢琴”则重在对个体困境的关注与抒写。两部作品侧重点各不相同,却呈现了作者近年来在写作上的总体意图:聚焦海边题材,为时代发声,为理想战斗。《海边的钢琴》不仅在题材上与海关联,而且在笔法上也体现出海的鲜明特征。腾挪从容的语言、草蛇灰线的叙事,如翻迭不休的海浪,层层涌来。而当文字浪潮退却,对现实困境的追问就犹如贝壳,在沙滩上按压出深深浅浅的平仄,于读者心中奏响无声的钢琴乐。

[责任编辑:丛芳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