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潭边看傩戏
离开桃花潭时,天刚拂晓。西天的月尚高,日未升出东山,已然照得那浮着一饼月的云彩如同匹练。山色渐淡,树影从浓墨中显现,那几匹白练飘在山的高处,一弯清白的圆月如水波中的龙珠隐约起伏穿行。有薄雾笼着江面,水鸟鸣声欢快悠远,这潭水便像极了汪伦送给李白的那一潭。我正发怀古之思,不经意转头,见不远处有人在岸伫立水边面向残荷垂钓。并没有最相宜的诗句可以传神此刻晨曦里的桃花潭,除非将她泼墨于宣纸。宣纸产于宣城,难免不使人觉得正是天地的造化之功,就为宣城的这桃花潭、敬亭山,不然那繁复绝妙的工艺怎么是人力可为的呢?
我似有所悟,山水之美似乎专要在孤独无人时方能真正体会,然而人怎好如此自私,只愿“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不喜闻“岸上踏歌声”?山水自有灵气,而若无人寄情,终算不得名山。想想汪伦当年以“万家酒店,十里桃花”将李太白忽悠来,却原来只是姓万的开的一家酒肆、十里铺上几株桃花,而当李白醉卧舟中将去之时,汪县令又率乡民于桃花潭边踏地作歌,惹得诗仙泪目而以诗相赠,以致千百年来无数文人墨客、烟火男女来听歌声看桃花,汪县令堪称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懂得用名人的流量推动当地文旅融合发展的好干部啊!
这世上要我们这些搞文学的人何用?无非是发现天地之大美、表达人间之真情罢了。洞幽烛微、寄怀山水,发千古之叹、怀古之思。
这一次到安徽,除了来宣城,也心心念念要到安庆的,安庆桐城的文脉之盛鲜有其他地方可以比肩,毕竟“桐城派”可不仅仅是名头响亮。为着一个不愿意言说的缘故,也为着听一听原汁原味的黄梅戏。我第一次看黄梅戏,差不多是四十年前了,村里谁家办喜事,请了公社的放映队来演了一场《女驸马》,于是就把听惯了“眉户”剧的乡亲们惊艳了。三十多年光阴过去,此时得见黄梅戏表演艺术家韩再芬老师,不免有亦真亦幻的穿越感,韩老师很高兴我对黄梅戏的说法——我对她说:“早年间在我们晋南,人们把看蒲剧当作吃面条,把看黄梅戏看作吃水果糖。”天天要吃面,偶尔才吃块糖,却会甜到记忆里去。
我没有想到的是,此次安徽之行,最触动灵魂而带来强烈的审美感受的,不是甜美的黄梅戏,也不是闻名遐迩的桐城派,而是在皖偶遇的一个古老的小剧种:傩戏。大概是我第一次观赏到傩戏的缘故吧,此前我只以为她就是一种戴着吓人的面具娱神驱鬼的舞蹈,及至在剧场里看到傩戏《孟姜女招亲》,我被惊艳了——原来傩戏竟然这样的美!这个小戏讲的是,万喜良逃避兵役,藏在一棵大树上躲避追兵,恰巧看到围墙里的花园中孟姜女在池中沐浴,二人一番斗嘴后定下终身。两位年轻的演员戴着傩戏面具表演,孟姜女的面具柔美,万喜良的面具醇厚,面具自然没有表情变化,肢体的表达也不丰富,没有上下翻飞的水袖,更没有眼波流转间的顾盼生情,甚至无论男女角色都只有一个走路兼作揖的姿势,仿佛发条玩具,但这个古雅的动作不断地被重复,反而形成了极具仪式感的显著艺术特色,尤其年轻的女演员在固定的台步间腰肢款摆,用微动作来弥补大动作和表情的不变化,庄重中蕴含着活泼,使得那没有表情的面具渐渐透露出一种神性的魅力;唱词通常也要重复三遍,这种不断强调的艺术之美,非常深入人心并且调动情感、触及灵魂。我不知不觉地沉醉了,深深地体会到傩戏夺魂摄魄的艺术魅力。傩戏被誉为“中国古代戏剧活化石”,在新时代被艺术家们赋予了新的活力,使她从对上苍和神灵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娱神戏,演化为可以承载民间故事的活泼艺术形式。另一出《钟馗与小鬼》的动作戏,没有什么台词,更像是哑剧,但把小鬼对象征着权威的钟馗的佩剑的觊觎、骗到佩剑后的小人得志,以及钟馗被美酒引诱后失去佩剑与小鬼角色互换、为小鬼脱靴的窘迫,演绎得淋漓尽致,讽刺、戏谑,醒世而暖心,艺术特点依然是动作的不断重复,那可怖可笑的面具逐渐变得可叹可感。这前后一文一武两出小戏,尽显傩戏这一中华优秀传统艺术形式的独特魅力。
倘使不是我亲眼目睹,大概就要错过桃花潭的千古佳话、桐城派的不朽文章、黄梅戏的男欢女爱、傩戏的古雅庄重了。这里把天地之间、古往今来的文事人情都收拢一处,让你目眩神迷、心驰神荡。古时汪县令用好了李白这个大IP,让桃花潭自此留载史册。世间大概还有很多藏于深闺的“桃花潭”“傩戏”,等待着更多的“汪县令”,把这些美好的人文风景展现在世人面前。
(作者:全国政协委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